[文章] “自新大陆”的联想——澳洲随笔
高颂麒
捷克作曲家安东尼·德沃夏克有首人皆爱听且发人深省的世界名曲“e小调第九交响乐”,它的标题是“From The New World”,来自新世界,又名“自新大陆”,这是德沃夏克旅美几年感受“新大陆”气息、缅怀故里于1893年完成的作品。马克思曾说:“音乐是人类第二语言”,确实,大小乐曲、歌曲总是作者表达某种感情、意向的手段,“自新大陆”不例外。音乐,特别是器乐曲,毕竟是艺术语言,在不同条件下人们欣赏会有不同的领悟,但总不会把赞歌当悲歌。我到澳洲大陆探亲旅游,听到悠扬的“自新大陆”乐曲,感觉与过往不同,在这里,情景交融,使人浮想联翩。在直觉上,那优美的广板,似描绘着我曾涉足的澳洲和新西兰那湛蓝的天空,金黄的海滩,青绿的草原,漫山遍野优柔自在的牛羊这样一块恬静天地;也似表达我在新西兰奥克兰半岛最北的林卡角(Reinga Cape,那是岛国的“天涯海角”) 灯塔旁,眺望西北海天那朵象红棉透红的彩云,思念历史悠久、辽阔美丽的家乡。在意识上,因为我站在澳洲这块土地上,更易理解德沃夏克用音符寄语“旧大陆”的家乡,介绍他所认识的“新大陆”、“新的世界”。
这是一首饱含历史的交响乐,使人思考的交响乐。
一、德沃夏克和恩格斯是同时代人,他们表达的语言不同,语景却是相通的。
我们探究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时,总要问问其历史背景,从历史事件中去理解其述说,忠于作者思想。理解德沃夏克的音乐语言,我想也应这样。
德沃夏克是十九世纪末欧洲著名的捷克音乐家,生于1841年、卒于1904年,虽比马克思(1818年生)、恩格斯(1820年生)年少,毕竟生活于同一世纪,同属工业化先驱的欧洲子民。马克思逝世稍早,而恩格斯(1895逝世) 则与德沃夏克共同经历了19世纪末新旧大陆资本主义发展变化的重要阶段。一个是无产阶级解放的理论导师,一个是贫民出身的作曲家,虽然业界与国籍不同,但他们同属这段历史,自然以不同语言反映同一时代的实际。不仅从恩格斯的理论语言中可了解世纪末的历史及其见解,而从德沃夏克的音乐语言中也可以印证恩格斯的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
德沃夏克这首“第九交响乐”,是对北美洲大陆的历史素描。一个外国人被聘任为纽约美国音乐学院的院长,亲身经历着美国十九世纪末的社会生活,积极收集当地民歌(如黑人歌曲等)丰富创作语言,在他离美国回捷克前的1893年(那年他五十二岁,已“知天命”)写完这首风靡世界、激情与抒情交织的著名交响乐。那激昂与诙谐的旋律,生动地反映新大陆移民们的生产节奏与生活谐趣;那抒情的慢板,在吹奏乐(英国管)的主奏下,一再表现新大陆的辽阔以及他对欧洲大陆故乡的企盼。从标题设置及其各乐章旋律,德沃夏克记叙和称颂美国在这段历史时期资本主义和平的、迅猛的发展 。这首交响乐出台两三年后(1896年),美国工业产值就跃居世界首位,至今一百一十多年,还未有超过者。
年青的马克思、恩格斯亲历欧洲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奠基”的“原始积累”阶段,他们科学地吸取前人的哲学、经济学、社会学等理论,一方面论证资本主义工业化经济及自由工人比之土地束缚农民的封建农业专制制度是文明的高度发展,另方面又十分愤慨地揭露资本家对无产者的残酷剥削,通过早期发表的包括《共产党宣言》、《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资本论》等等重要文献,阐述资本主义必然为社会主义所代替的历史规律,并根据早期经济危机及阶级对抗的历史事件,也曾赞同过用社会暴力革命作为无产阶级解放的重要手段,虽然不是唯一手段。
马克思过世后,年老的恩格斯根据19世纪末资本主义发展的实际变化,在1891至1895年期间的重版著述的序言、导言和书信中,不时明确地解释及反省对之前认识的正误。其中1892年说到“1847年危机以后的工商业复苏,是新的工业时代的开端”的历史发展:其中提到美国经济发展是“神速”的,这个看法印证了德沃夏克在“自新大陆”对美国描述的相同认识。在逝世前夕写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再版〈导言〉更似一篇理论探索的总结,其中,明白地说,过去“不可避免地忽略”的经济变化是“产生错误(指认识)的源泉”,根据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实况指出:资本主义“还具有很大的扩展能力” ,“实行突然袭击的时代,由自觉的少数人带领着不自觉的群众实现革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1991就说过:“可以设想,在人民代议机关把一切权力集中在自己手里、只要取得大多数人民的支持就能够按照宪法随意办事的国家里,旧社会可能和平地长入新社会,比如在法国和美国那样的民主共和国,在英国那样的君主国,……”(以上论述见《马恩全集》第22卷592、598、607、273页) 他从反对转而支持、赞扬德国社会民主党参加的议会斗争,明确斗争策略重点的改变,以非暴力的选举武器,争取无产阶级的最大利益。可以想见,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和恩格斯的1891-1895逝世前的许多见解,虽然语言表达不同,见识是相通的,即实事求是地认同资本主义的和平发展。
我们是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是信仰年青、激情甚至还有点片面的“马克思主义”(因为马克思说过他“不是马克思主义者”) ,还是年老、成熟、实事求是的马克思主义呢?不用说应是后者。据一位在20-21跨世纪期间到“新大陆”美国探亲旅游的也是马克思主义信徒的友人,写下了《访美杂谈》的观察实录,看到的是“资本主义仍有旺盛的生命力”。我在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数次到澳洲新“新大陆”,城市与农村(其实城乡已难区分)都接触过,也有了同样的认识。这都说明百年前恩格斯所说非虚。并不是资本主义制度没有缺陷,周期性的经济危机、贫富差距仍然是它身上的背痈。但是,它还在发展变化之中。实际上,现代资本主义在政策调节和科技支持下,围绕着效率与公平(社会范围內)罗旋式地向上发展着。已不能用《共产党宣言》发表背景时期的眼光看现代资本主义。
二、澳洲是新“新大陆”,不长的历史建起了“福利社会”。
德沃夏克述说“新大陆”、“新世界”,是没包含澳洲这块新“新大陆”在内的。澳洲大陆之“新”也是值得一考的,我到澳洲探亲旅游,接触了一些澳大利亚的历史知识和现实,有此一议。早期(公元150年)的埃及地理学家就曾“设想”过有一块“未知的南方大陆”,现实证明这是天才的“猜想”,现在称为“澳大利亚”就是西班牙文“南方大陆”之意。据一般史籍介绍,澳洲的考古学家曾测定,这块大陆5万年前已有人居住。这里为数不多的土著居民来自东南亚,分散居住在大陆的不同地区,长期与世隔绝,过着石器时代的生活。从有“人类生存”说,美洲大陆、澳洲大陆都不算“新”,早就有人类在这里活动;从农业、工业、商业开发说,比之欧亚非大陆的确是块“新大陆”、新“新大陆”。澳洲大陆是迟至18世纪下半叶(1770年),才被英国航海家库克带领的船队在到达新西兰岛后,向西绕道好望角回国时所发现,并在这块美丽的大陆上升起英国旗,以英皇名义宣布为英国殖民地。在这之前,我国明朝郑和(在15世纪初)曾七次下西洋,但没记载他发现过这块大陆。十五六世纪以来,西班牙、葡萄牙、荷兰等航海家探险,都曾到过它的边缘,比如到过澳洲的北部半岛海角,误认为是小岛,只有英国航海探险队确认这是块新的大陆。
澳洲历经十年建立起由英政府派遣总督管理的、以英国罪犯殖民为主的第一块殖民地——新南威尔士(NSW),首先开发大陆东海岸,其后在大陆东南西北陆续建立起五块殖民地。德沃夏克奏响“自新大陆”乐曲展望“新世界”时,澳洲大陆还在开采金矿和移民拥入(包括我国南方人通过“卖猪仔”到那里“挖金”者)以及六块殖民地反复酝酿实现统一的过程中。德沃夏克逝世前两年(1902年),澳洲各殖民地才参照原英国殖民地美国、加拿大等联邦制形式,建立起作为英国自治领、具自决权的国家——澳大利亚联邦。
澳大利亚和美加“新大陆”国家一样,都是经过资本殖民开发而成。澳国就是靠移民开发“新大陆”,靠市场竞争提高经济效率,靠经济纽带促进多元文化、统一的国家的建立,靠宪政与选举制度保证公民的自由民主权利,保证社会秩序稳定,靠财经政策调节经济发展及建立社会保障体系(全民福利制度)。这片在1770年前还处于极其落后生活方式的大陆,1902年才建立的年轻国家,经过百多年的开发,在二次世界大战后走进了经济与科技发展,社会相对稳定的发达国家行列。有些书籍资料估算,澳大利亚2006年的人平GDP是26100美元 ;而很受知识界尊重的105岁的周有光老先生在他新出版的《朝闻道集》一书中,引用美国纽约时报《2009年世界年鉴》的数据,澳大利亚2007年人平GDP已达到35 700美元,列入世界经济发达的B级国家。这个远离欧美资本主义中心的、古老土地新“新大陆”上的年轻国家,在这样的经济基础上建立起“自感骄傲的福利社会”。
德沃夏克虽然不在了,但“自新大陆”作为人类永恒的优秀音乐作品,也奏出了澳新“新大陆”的骄人乐章。恩格斯虽然不在了,按照他和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所需要的物质条件和精神条件,正由资本主义社会本身创造出来,唯有通过这样一个转变,工人阶级的解放,从而没有例外的一切社会成员的解放,才得以实现”(《马恩全集》22卷279页)的论述,以及对体现无产者要求的德国社民党在议会选举中取得胜利的支持与赞赏,对澳大利亚(以及大洋洲上的新西兰)的社会发展,起码会说:不需经过暴力革命的转制,短时间内在资本主义路上也能走出N个发达的全民福利国家,为转变成“一切社会成员解放”的社会主义,创造出必备的物质基础和精神条件。
三、祈望:只要牛和羊,不要刀和枪。
90年前(在恩格斯离世21年后的1916年) ,俄国的列宁写了《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一文,论断资本主义已穷途末路。这一论点与恩格斯后期著述“似是而非”,与音乐家德沃夏克对和平发展“新世界”的向往更是不同调子。虽然列宁也承认垄断阶段的资本主义,“发展比从前要快得多”,但却认为那是更不平衡、更腐朽(食利、寄生),结论是:帝国主义(垄断资本主义),是腐朽、垂死的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前夜”。“资本主义垂死”的观点是列宁为之前在经济落后的俄国通过暴力的“十月革命”,取得“无产阶级专政”,推行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的理论依据。其实,马克思恩格斯从未把“社会革命”等同于“暴力革命”,而认为社会变革,可以用暴力手段,也可以用和平手段去实现。暴力行为首先会对社会生产力造成破坏,这是常识,所以马恩科学论证,只有生产关系及其上层建筑无法让生产力发展的客观条件下,历史才自然需要“助产婆”。而列宁斯大林在德俄帝国之间的战争相互削弱了对内统治力的条件下,靠暴力建立与维持的“社会主义”,仅仅七十多年,象根基不牢的大厦突然倒塌了。对此引发各种议论,其实,深究原因,从根本上说是违背客观规律,即生产力未达到建设社会主义的程度,不具备物质条件及相应的精神条件通过暴力强求,这正是当年马恩理论家的普列汉诺夫、考茨基等与列宁争论的焦点之一。现在,重新建立的俄罗斯联邦,普京曾说:“我们正在建设一个与我们建设了几十年的社会完全不同的新的社会”。经过短期的艰难调整,这个社会走上了正轨。按世界银行2007年公布的关于俄罗斯经济现状的专家研究报告,1999年开始增长,年均增长速度约6%,而人均收入实际增长速度比GDP增长速度高出二倍,因而世界银行报告称它为“符合穷人利益的经济增长”。据纽约时报报道,俄罗斯人平GDP,2007年为14 600美元,世界银行研究估计,2020年,将达到29 400美元,接近世界经济人均富裕程度的B级,为过度到真实的社会主义创造物质、精神条件。
当前已进入21世纪,新旧大陆仍是资本“当家”,按列宁说的“垄断、垂死阶段”,理应暴力革命不断,但实际是:这些国家“只见牛和羊(和平发展),不见刀和枪(暴力革命)”。
暴力革命一般在经济危机下发生。按马克思的历史唯物论观点,作为上层建筑的政府(当然包含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府),既有需要又有能力调节(反作用于)经济基础。例如经济学家凯恩斯的宏观经济浴缸理论,主张政府通过财政政策干预,(税率、利息、政府投资等)影响投资支出、就业和消费支出,从而控制经济活动。当年美国政府吸纳其原理出手干预,就曾对上世纪30年代的资本主义经济大萧条起调节、缓冲、拉动发展的作用,使暴力革命发生率降到最低。20世纪下半叶发生不只一次的经济危机,也都在和平中渡过。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资本主义的生产力从工业化发展到信息化,社会关系从残酷剥削变为普遍福利保障,在资本主义发达国家里生产生活的工农大众(其实工农已无多大差别),虽常有罢工、游行示威(宪法赋予的公民权利)活动,提出自身的诉求(实际要求某些方面的改良),未见拿起刀枪挑战资本基本制度的革命。相反,许多贫穷落后国家因为经济欠发展却内战不断,越战越穷,而越穷越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应该承认现代资本主义,既讲效率又不忽视公平,它对大多数人的生存、发展还有存在的价值,靠暴力是消灭不了的,自然“只见牛和羊,不见刀和枪”。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最终它要走上社会主义大道。
今日,已进入全球化时代,建立和谐世界对发展社会主义有特殊意义,我觉得和平发展新世界的德沃夏克“e小调第九交响乐”的乐音是更具现代意义了。
奏响“只要牛和羊,不要刀和枪”的、更动听、更感人的时代之音。
(完稿于2010年2月,原载《广东省委党校 广东行政学院老教授协会会讯》2013年第2期)